五十五、累无所名

小说:无着 作者:余兴未了

台北的街面越来越热闹了。我经常同阿姨去工厂送鞋垫,路上总能听见鞭炮声。看见路人纷纷驻足观望,才知一家商行在开张营业。

也能遇见耍龙舞狮的表演。等走近了,才知道是一家工厂在搞开工仪式。

街面上招工告示铺天盖地。眷村的太太们仍在劳军,但也有很多人走出眷村,到工厂做工。

新开的银行钱庄多了起来。只要隔十天半个月再上街,我准会发现写字墙上又多了几块烫金的银行招牌。

一见到这样的招牌,我便停下脚步,看着大门开了关,关了开,人员进进出出,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,久久不愿离去。我想了很多,甚至奢望那些穿西装戴领带的人里能有父亲的影子。

再看看街面上的人。我发现穿着考究,油头粉面的男士渐成潮流。他们不知从哪里来,又到哪里去。一个个步履匆匆,胸有城府。

女人们也不甘示弱。高跟鞋、小坤包、开叉旗袍、大红艳唇轮番上场,招摇过市。她们步态轻盈、表情惬意,让人浮想联翩。早已没有了刚下船时的茫然无措。

我疑惑,时尚怎么悄然而至。我诧然,一个偏僻小岛怎么突然摩登起来了呢。

忽如一夜春风来。这风潮来得有些不知所措。要知道,这些东西原本是属于上海滩时父母亲的。

想起父母,我对眼前的时尚竟有了敌视。仿佛他们把父母的东西偷去了。

阿姨正挑着担子卖力地走着。她走得沉闷压抑,汗水顺着耳根涌进了那件自己裁缝的布衫里,人显得土气而憔悴。走一会儿,她会停下来等我一会儿。并利用这个当口,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一把脸上的汗。我心中又添了一层怜悯。

回到家,我便感到压抑沉闷。每个人都不愿多说话,仿佛多说一句要丢了什么似的。

关灯上床后,我时常听见里屋阿姨的呼噜声,声音饱含苦累。而恰时隔壁传来赵家老小哼着调子用钥匙开门的声音。我知道,他们一家又看电影回来了。

他们随了外面的潮流,日子过得自在欢快。而唯有我们家在苦捱时日。对此我愤愤不平:

别人都在好,就我们不好。

不好是一种气氛,气氛会浸到心里。心里的东西淤积久了便会喷薄而出。阿姨开始发脾气了。

原先有父亲在,我们之间还有缓冲。她心里的话可以通过父亲转达给我们。而如今举止言语都在彼此眼里,直接的碰撞就在所难免。

父亲走后,阿姨在性情上也起了变化,越来越没有耐心。在空间局促,呼吸沉闷的气氛下,一件平常事经她之口就咄咄逼人;一次不经意的疏忽在她眼里就是不可原谅的错误。

家洁,你的裤衩昨天就放在那里,我看你要放多久。裤衩还要我给你洗呀。

她不知道,家洁的手昨天在学校操场拔河时磨出了水泡。被挑破的水泡正流着浓水呢。可家洁还是闷声端着水盆出去了。

洗过的裤衩还没干,她又喊了起来:

家范,这几天停水你知不知道?你看桶里的水够做一顿饭吗?这个家是不缺少爷的。

我一声不响拿起水桶出去了。这次是我的错,我帮老师送了一封信,回来晚了,把打水的事忘了。

菜已上了桌。她还在盛着饭,家辉在床上玩折纸,我和家洁在整理书包。她又有话说了:

看来都不饿。不饿就都不要吃了,饭不会自己发霉的。

我们只得慌乱地放下东西围桌而作。

饭桌上家洁不知怎么说起班上一个女同学的妈妈被车撞死的事:

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来上学了。吃完饭我想去看看她。

她倒没有马上发火,而是把已到嘴边的筷子又放回碗里,然后叹口气说:

作孽啊,又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。

可是她接着就埋怨家洁不该把这个话题带到家里,说这种事她最不愿听。我们就都不说话了。其实这怪不得家洁。这件事在眷村满街人都在议论。

别人说没有错,我们说就有错。

家洁在家里难得说话,难得说一次却弄得很无趣。可不管怎样,她不高兴就意味着我们又犯了错。

父亲不在,我们必须乖。

她现在是一家之主。除了家务,她还要做鞋垫挣钱。父亲的薪金停了,一家的开销也全仰仗她。她是有权利支使我们,也是有资格发脾气的。

她发火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宜,有时还误解我们。可我们没有怨她,只想着我们是不是又出错了,以后应多担待一些才对。

有时她也会意识到什么。

一天早晨起床,正准备早饭的她看见家洁在镜子前整理头发。她似乎怎么整理都不满意。她瞅见了,一声不响上前帮她整理起来。她一边梳着她的头发,一边说:

我知道我不是个好阿姨,也知道我不如你妈妈做的好。没办法,我不能跟她比,她毕竟是上过学的。

家洁用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襟,眼睛一眨一眨地说:

阿姨,你挺好的,是我们不好。

日子就这样过来了。有时虽也走进了有坑洼地,可都走出来了,回到了坦道上。

赵家还常请客,以示他们是重情明理之家;赵姨还不时送来饺子,以证明他们不是忘恩负义之人。

只是在他们一家眼皮底下,饺子越来越难以下咽。看着眼前一成不变像老鼠一样的饺子,有时我只草草吃几个了事。他们再怎么劝,我也不会再吃一口的。

我这是报复,还是发泄不满,说不清楚。反正我对赵家的饺子外交越来越不爽。回家倒在床上,肚里饥肠辘辘,好似对我赌气的惩罚。可我不后悔。

另一个邻居王叔也在有心帮我们。有时阿姨早上去厨房煮饭,推开门就见灶前有一捆木柴。那是王叔昨晚下班时从伙房捎回的。

他也时常领我和家辉到公共浴池洗澡。他常为我和家辉搓澡。他手很重,常搓得我们呲牙咧嘴。末了还问我们:

过瘾不?舒服不?

我摸着发疼的脊背强颜欢笑:

舒服!

一天,家里终于也吹进了一股街面的热风。一个鞋厂负责劳资的女士,不知从哪里得知她纳鞋垫的特长,亲自登门请她到厂里做工长,却被她推辞了。她的理由是,家里孩子多,抽不出空去上班。

她现在这个活计能很好兼顾家务。再者,前一阵这个厂子还提高了工钱。

但我们的日子依然窘迫。饭碗里很长时间尝不到肉味。吃完饭,口中一片寡淡。

她在默默做着她的事,我和家洁也在默默做着我们自己的功课。家辉无事可做,也学会了在一旁默默看我们做。

有时很长时间家里没有一点声音。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家里没人,其实我们都在。我们已适应了安静,越来越懒得说话。就事论事的话本就少,俏皮话更是绝无仅有。

她仍时常领我们到龙山寺烧香,每每在庙堂里长跪不起,口中念念有词。她还是那套说辞,以前是保佑她儿子,现在又添上了父亲。她神情专注,仿佛整个人都进入话里。

看她认真的样子,我们也不敢怠慢,磕头祷告一丝不苟。至少表面上要对得起她。

可是时间长了,我们就没了耐心。后来磕完头后,知道她又要念叨好久,我们便溜出去等她。她便埋怨我们不认真:

你们这样应付,观音菩萨是不会显灵的。

可等到下次,我搜肠刮肚还是那几句话。在不是真人的菩萨面前,我的脑子立刻归零,话语真贫乏得不可救药。

家洁、家辉也唯我是瞻,看我起身开溜,也马上随我逃了出来,自然又惹她不高兴。

后来,我就不愿去了。那里太肃气,一点都不活泼。远不如同小伙伴们疯玩酣畅。

这个星期天,听她说又要去龙山寺,家洁便冲我吐了下舌头说:

阿姨,昨天我在操场跑累了,想在家睡一会儿。我能不能不去?

我知道,这只是借口。可她却很认真:

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爸爸。多一个人说话菩萨就越容易显灵,这个道理你应该知道的。

话都说到这个份上,我们哪有不去的道理。不但要去,还要认真烧香,认真下跪,认真祷告。

日子单调而苦闷。有时熄了灯躺在床上便长长叹出一口气。那是一种饱经世事后的疲惫之声。这声音不该出自我这个少年之口。可我没有丝毫造作。

我没有替她做多少家务,可真切感受到了累。这累不知道在哪里,却无处不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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